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转:有尊严地活着:让孩子远离仇恨,让母亲不再流泪

前几天看到一张在网上流传的照片,画面是城管刚刚洗劫过的现场,满地狼藉,小摊主坐在地上双目含泪,一辆满载胜利果实的城管执法车正准备离去。

小贩被城管追打,这本是中国城市里司空见惯的情景。但这张照片给网民们留下极深印象的,是画面中心一个身穿校服的孩子,十二三岁年纪,应是初中生模样,双手紧紧抓着准备开走的执法车后厢,扭头看着画面外的人群。

我相信每个看到这张照片的人,都忘不了这个孩子的眼神。那是一种什么眼神?是愤怒,是仇恨或是绝望?这些词似乎都无法准确地描绘其中所蕴含的让人心悸的成分。

这眼神我并不陌生。5年前的初夏,在湖北京山县殡仪馆,我也曾遇到比这更让人无法忘却的眼神,主角也是一个孩子,但比前述这张照片里的孩子要大几岁。

这是个在县城里长大的孩子,正在上高二,父亲是县城公安局巡警大队的教导员,母亲是县城医院里的会计。在湖北中部的这个小县城里,和那个被劫掠的小贩之子比较起来,这样的家境应该算是天壤之别了,无需担心温饱和学费,更少有白眼与欺凌,至少他的成长应该幸福得多。

偏偏就在这个时候,这个孩子的家庭支柱—父亲死了。这个二级警督是自杀的,吊死在离家数百公里外的武汉黄陂区,滠水河畔树林里的坟堆上。生前两天,他被省纪委叫去接受调查,起因是著名的佘祥林案发,那是1994年前的一起故意杀人案,在11年后的2005年,被害人重现人间,证明是一起冤案。

父亲被叫去纪委调查,是因为他是1994年佘祥林案县公安局专案组成员,案卷记载里,他是专案组十名成员里排名最末的一位。两天后,他母亲接到父亲最后一个电话,此后即再无消息。

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孩子,是在他家里。我们架起摄像机采访他母亲的时候,这个16岁的孩子,一言不发,坐在餐桌一边的暗处,静静地听母亲讲述42岁父亲生前的最后时光。其父亲生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,是在上吊自杀处的一个墓碑上用割腕鲜血写下的三个字:我冤枉。

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孩子,是在京山县殡仪馆里。那天一早,该县400名警察前来帮助出殡。几天前,他父亲单位出面,将遗体运回京山,理由是“县局数百弟兄还想最后看一眼他们的潘教导员”。而他一身缟素的母亲,还在和家里的其他亲戚们坚持,如果组织上不给一个说法,如果没有警车开道,就绝不出殡,“我们是国家干部,死的又不是一个叫花子”。

出殡的时间终于到了,他父亲生前的领导,满头大汗中匆匆宣读完悼词,就铁青着脸指挥父亲生前的同事,在哭骂和诅咒声中,把扑在棺材身上阻止出殡的母亲和亲戚们一个个抬开,把装着父亲遗体的棺材高高抬起来,装进临时征用来做灵车的卡车后厢里。各地赶来的媒体记者们,三三两两地站在殡仪馆大门外拍摄。

一片混乱里,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孩子。这个一脸稚意的高中生,始终不发一言,甚至没有流一滴泪。他一直捧着父亲的遗像,定定地杵在棺材前,他的眼神发直,不跟任何人说话,也不看周遭任何人,只是死死地看着父亲的遗体。

透过玻璃棺材盖,这个一身笔挺警服的前巡警大队教导员,脸色发黑,双目紧闭。周遭古怪的喧嚣与混乱,早已与他无关。只是,他能感受到16岁儿子的目光吗?

鞭炮声中,出殡的车队向着群山进发。留在我记忆里的最后一幕,是这个孩子站在颠簸的灵车上,远处的单薄背影。

我不知道,有没有人告诉他,父亲到底为什么而死?到底谁该为父亲的死负责?办案的纪委吗?父亲生前专案组里的同事吗?那个冤案的主角佘祥林吗?他父亲有罪吗?有错吗?这里面的是非黑白,哪个是对,哪个是错。他不知道,我相信他周围的亲友也很难给他一个清晰的答案。甚至作为一个报道过这个案子的记者,我也不知道。

在那个鞭炮齐天的殡仪馆里,在那个混乱的早晨里,两个连环案的真相,连同那些参与者该厘清的责任,那些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该拥有的尊严,这一切,都淹没在混沌中。

可是那种发直的眼神,这段残酷的伤痛,伴随着分不清方向、找不到对象的仇恨与绝望,注定无法伴随他父亲的遗体一起埋葬在记忆里,注定要伴随他一起长大,成为他一生挥之不去的伤痛,正如那个小贩之子的成长记忆,总是会伴随着周遭世界里的暴力与阶层分化比照。

事情过去很久了,一闭上眼睛,我就会想起这两个孩子。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,也不知道这些年他们是否过得还好。

忍不住又想起2003年,同样是初夏,同样是殡仪馆里,同样是冰冷的尸体,同样是面对一群警察,一个痛失女儿的母亲,跪倒在地痛哭不已。那是在湖南湘潭,在互联网上轰动一时的女教师黄静案的发生地。

那年夏天,关于黄静死因的质疑呼声,在网络上达到最高潮。在征得当时湘潭市公安局主要负责人的同意后,黄静母亲和律师千辛万苦从广州请来了法医鉴定专家,准备对女儿的死因做新的尸检。到了设在殡仪馆的法医室,准备尸检时,突然出现了新变故,一位部门负责人以没先例为由坚持不肯开门。专家、律师和媒体记者们面面相觑之际,泪流满面的黄母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,拨通同意尸检的局长电话求援,尸检才得以继续。

尽管黄静案后来的结局,证明真相未必就站在黄妈妈这边。但7年前的这一幕,让我永难忘怀。这个瘦小的母亲,以一介弱女子之身,在长达五年甚至更久的时间段里,奔走在京穗湘各地,和庞大的国家机器,和各级衙门各大机关各色人等做坚韧不拔不亢不卑的抗争,为后来的网络力量参与个案维权开创了一个令人难忘的先例。我想,支撑她的精神力量,是为了查清真相,也是为了还女儿以尊严以及自己做人的尊严。

写到这里,我又忍不住想起另外一个母亲,一个不知姓名的母亲。那是几张同样在网上流传的照片。一个想进入重庆开县县政府上访的农妇,被几个保安拦出来。这个衣衫褴褛的农妇又跪倒在地上哭着试图爬进县政府大门。那几个身穿黄色军大衣的年轻保安,倒背着双手,嬉笑着用脚将这个年龄可以做他们母亲的女人再度弄出大门。

那个大门我并不陌生。重庆从来都是新闻多发地,开县又是新闻富矿中的富矿。2003年底的井喷事故中,2004年的活雷锋事件中,我都曾经几次和同事提着摄像机走进这个大门,和这些从农田里洗脚上岸的保安们开过玩笑,现在还能依稀记得他们脸上憨厚的笑容。

但这几张照片,却将我们生活的这世界里的残酷,人性中普遍的冷酷与麻木,在不经意间展露无遗。在这片崇尚丛林法则的世界里,我们总能看到彻底的不信任,看到仇恨的怒火,看到种种合法的和不合法的伤害权:强者在伤害弱者,强者又被更强者伤害,弱者还在互相伤害。

我们希望寻觅到可信赖的公平和正义,我们希望收获有尊严的人生:死去的人屈辱地离开,但愿活着的人不要在屈辱中活着,孩子不要在仇恨中长大,母亲不要在哭泣中跪下。

开县是刘伯承元帅的老家,建在县城一侧半山腰上的刘帅纪念陵园离那个县政府大门并不远。我不知道刘帅若地下有知,看到这番场景,会是何心情。

2010年03月04日 01:57时代周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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